开车的乐趣

梁东方车内流淌着环绕立体声的音乐，四面八方而来的节奏和旋律与速度正相匹配。我意识到，这一定就是很多人会突然爱上自己的车的那些瞬间中的一个。这样在没有红绿灯的西三环上开着车，倾斜着横跨整座城市；城市被俯瞰着，一栋栋楼宇密集地排列和可以想象的正容纳其间的琐碎生活，都一闪而过，不再纠缠。好像只要一直向前就马上会有更好的生活，那是一种抛却了无意义的麻烦的生活，是一个始终令人追寻却也很难经常厕身其间的，审美的、浪漫的、轻松的、和畅的世界。在同样没有红绿灯的和平路高架上开着车，对着越来越近的正在夕阳西下的山峦，山脊线被夕阳所染，呈现出来的短暂绯红，因为不像真的而配合了你这种也不像真的的奔赴山海的自由自在。这时候，车开得流畅而润滑，行云流水一样，一点不累。车的动力输出随着油门的均衡踩踏而平稳进行，没有磕磕绊绊，没有任何中断和犹豫，也没有什么吃力的表现，其灵活性、机动性和动力的持久性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像一直这样踩下去就可以顺利起飞。汽车真真的是为人插上了翅膀，成了人类身体的延伸，让自己拥有了在人世中很难拥有的快速跨越与腾飞的能力。这种情况，相信大多数开车的人都有过，开车当然不需要像走路和骑车那样，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自己的身体做出直接的体力付出；但也只有开车开得很熟练了以后，只有开车行走在很早的早晨，道路像是专门为你而设，绝对不会拥堵的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好感觉。开车能开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多种条件积累下的驾驶乐趣的一次集中表现，说它普遍不假，但依旧足可珍惜。我们在生活里、在人世上的愉快，这是其中之一。能够稳定地自如地自由地操控车辆，臻于人车一体状态，真正让车成为自己延长的腿，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自如自在，让开车成为享受，这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艺术。就像在练习一种乐器一样，需要反复训练，需要时间和实践。一朝拥有，便到手了一张在城市化的当下社会里的享受资格证。在现实的城市生活里，每个具体的人其实都少有这样可以近乎自由驰骋的其他机会。以前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在花草葳蕤、枝蔓婆娑的乡野道路上任意漫行的人类记忆，于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大部都已消失掉了。世界还是那么大，但是给每一个人的不受拘束的驰骋之感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道路画线，土地寸土寸金，门禁和阻车的圆石礅遍布大街小巷的路边道口，为了容纳空前多的人口而设定的种种限制性措施，处处是拍照和扣分、警告和罚款，就连公园里的人们也只能是摩肩接踵、一个挨着一个地按照固定的路线绕圈。人类历史上已经绵延了无数世代的自由空间缩小到了最小的程度。现代人所拥有的物理意义上的驰骋天地的景象和感受，也就只在这样高架路、高速路上的奔驰之中约略得之了。何以现代人要游车河？在车流滚滚的白日之后，要汇入一溜汽车尾灯组成的夜色中的车辆之河？开着车，流畅地在城市里的街道之间滑行，将一个地点和另一个地点之间漫长而无聊的距离，变成始终让自己处于车内独立空间中的自由，让自己在这时时使人感觉无力无奈的城市里获得一种挥挥洒洒的奇妙感受，这是开车的乐趣之一。车窗外以往那些自己需要奋力骑车或者搭乘拥挤不堪的公交车的情形，还是一如既往地上演，而自己已经从中挣脱了出来，获得了快速驱使而近于飞翔的愉悦。汽车使距离不再成为距离，而只不过是脚下的油门的轻轻踩踏。庞大的水泥城市中汽车是唯一的通途，汽车是超越了体力与时间而可以畅游其间的唯一方法。这是开惯了汽车的人无法舍弃汽车或者说是患上汽车依赖症的一个根本原因。开车的成本不是开车的过程中所能计算的东西，也是开车享受着不管咫尺还是天涯都在驾驶的愉快里的时候，从来都不愿意去计算的东西。汽车社会的习惯很好地将成本掩饰到了人们瞬间的“今朝有酒今朝乐”式的享乐里了，或者说作为个体的人终于在开车这个问题上找到了一种也参与到资源消耗的洪流中去的机会，一种即便是自己不消费也会被别人消费了去的扭曲心理正好在这样的地方发酵、生长。何以大假期高速公路免费的时候，一些人会驾车跑一趟几乎持续整个假期的高速公路，不下道、不去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外地的大街小巷和景点，就一味地在高速公路上以最高限速开车？高速公路上行车，往往可以在高高的地基和桥梁上拥有高远的视野，这样高远的视野虽然不能和飞机上的俯瞰相比，但是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也已经是难得的“登高望远”的机会。它是镶嵌在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浪漫视野、浪漫时刻，在狭窄的城市与交通工具环境中的人们，实在是太需要这样不需要到旅游点也可以拥有的审美的高远视野了。高速公路上每小时公里的速度，没有红灯，没有行人穿行的道路状态，时间长了就会让人拥有一种世界在握的幻觉，感觉眼前的流畅就是自己生活的模拟，就是自己人生的一种隐喻，至少是我们漫长生命中的一段快意时刻。它流畅轻松，虽然不无危险，但是只要小心就可以一直拥有这样难得的向前、向前、向前的自由。假期上高速一路狂奔，很大程度上就是要充分体会这种现代社会中被挤压到近乎唯一的自由吧。当然，体会开车的乐趣，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日常生活里，只要开车开得流畅连贯平稳，刹车和停顿也都变得行云流水处变不惊，成为整个自然流程的一部分，就会有一种开车的愉悦和享受。可以在高速上、在高架上，也可以在省道县道和乡间公路上，可以在海边、在山间，也可以在无边无际的平原。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树木田野以有节奏感的方式后退，思绪飞扬的时候开了车窗，风就可以如期地掀动你的发梢，带着千万年来抚慰了无数人的人生的自然气息，流贯全部身心。